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橙树下。


辛月看着指尖缓缓扇动翅膀的蝴蝶,还淡淡笑着。


过了会儿,一阵稍微大一些的风刮过来,蝴蝶受了惊,扇动翅膀飞向了别的地方。


辛月抬眸,目光追随蝴蝶飞去的方向,注意力却被远处的那个身影吸引。


隔得有点远,辛月看不清那人的五官,但看他身形,加上穿的白衣服,她知道是陈江野。


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,她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。


“辛月。”


身后传来辛隆的喊声。


“诶。”


“把机器关了过来收管子。”


“好。”


辛月起身去关机器,进去收管子之前她抬头看了陈江野一眼,他还是在那儿。


“你人呢?”辛隆在里头催促着。


“来了。”


辛月收回目光,弯腰钻进果林里,等把管子全部收好再出来,路上没了陈江野的踪影。


看着空荡的山路,辛月猜他可能就只是路过而已。


今天本来还要给另一片田打农药,但辛隆嫌太热,不打了。


回到家已经是两点多,辛隆简单抹了个澡就回房倒头大睡,辛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,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到他的呼噜声。


辛月也有点困,但她不想把白天的时间花在睡觉上。


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朝外走,把半湿的毛巾搭在外面铁丝上挂着的衣架上,顺便抬头望了隔壁一眼。


陈江野还没有回来。


收回视线,辛月转身进屋,准备拿习题册来刷题。


她家里虽然是平房,但两年前也是装修过的,辛隆把她的房间翻新了一下,在浴室安了热水器,厕所也从以前的旱厕改成了瓷制蹲厕。


辛隆虽说好逸恶劳,人也不靠谱,但作为一个单亲爸爸,一直是合格的,很多时候她不用说,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,比如房间里的书架。


辛月捡落地果卖的钱基本都花在了买书上,书架上全是学习资料和习题册,剩下一部分就是以前的教材,辛月没丢也没卖,都保存了下来。


习题册放在从上至下的第四排书架,因为书很多,每本都塞得严严实实的,要拿出一本来还挺费劲,辛月把习题册抽出来的时候还顺带弄掉下来了一本笔记本。


辛月眼疾手快地接住那本笔记本。


在把接住的笔记本拿起来后,看着那老旧的书皮和泛黄的纸张,辛月神情微怔。


一幕幕斑驳的画面在这一瞬间涌现在脑海里,带起胸腔下的那块地方一阵刺痛。


她没想过会突然翻出这本多年前的日记本,里面记录了她人生里暗无天日的那一段过往。


虽然她早已释怀,但在翻开书皮时,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。


此时,窗外的阳光从缝隙里直射进来,强烈的光线刺得她有些晕眩。她蹙起眉,避开刺眼光线,缓缓翻开第一页。


泛黄的纸张上大片空白,只有一行字:


【妈妈走了,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,没带我。】


辛月知道里面写了这句话,可在再次看到这行字时,她还是感觉心脏狠狠抽了一下。


她眨了眨眼继续往后翻。


后面的很多页都是日期加上一行字:


【妈妈真的走了。】


时隔多年,她依然能清晰地记得,自己当年写下这些话的心境。那时的她还抱着一丝希望,幻想着妈妈会在某一天回到这个一直被她嫌弃的家。


辛月继续一页一页的缓缓翻着,看那相同的六个字变得越来越僵硬、麻木。


一本笔记本就这样被翻过了一小半,日记本上的的内容才终于有了不同,上面写着∶


【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,为什么他们要叫我去死?


为什么?】


辛月不记得自己竟还写了这样一段话,也不记得是以何种心境写下的这段话。


是难过?


疑惑?


还是愤怒?


她想了想,那时候她还很脆弱,估计会是难过更多一些。


因为年纪小,也是真的不懂,村里的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。


明明她只是撞破强.奸犯想杀人,跟他拉扯了几番,最后成功逃脱,村里的人偏要说她没了清白。更是在那个从强.奸犯手里死里逃生的姑娘因抑郁上吊自杀后,问她为什么不去死。


“我要是你,早就跟着去吊死了。”


——不止一个人跟她说过这句话,像是巴不得她去死。


他们说她,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,连什么是羞耻都不知道。


他们说她,长了张随她妈的狐狸精脸又怎么样,还不是成了个破鞋。


他们说她,她妈不要她,这下估计也没男人肯要她了。


她曾经以为,是因为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才让他们的思想如此落后而浅薄。


后来她才知道,与受没受过教育无关,与环境无关,与是贫是富也无关,他们就是嫉妒,是恶毒,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坏。


不是每个农村里的人都这样,即便再贫穷的地方,也一定有有心地良善的人,而不管是偏远的山村还是繁华的大都市,偏偏总有那么一群人——


他们生活在泥潭里,便希望所有人都满身污浊,见不得有人出淤泥而不染,见不得贫壤里开出花来。


如果她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,凭她家不太好的条件,凭她被亲妈抛弃的不幸,是该得到同情怜惜的,怎么也不该是像这样的诋毁与践踏。


如今看到当时写下的这句话,她心里自然没了半点难过,只觉得好笑。


她在心里哂笑一声,接着往下翻。


【终于要回学校了!】


这一行字墨迹很深,后面还跟了一个大大的叹号,像是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到来,可那时候的她不知道,她以为的避风港,却成了另一个地狱。


那一年她刚上初中,去了县城里的中学,因为学校离家太远,她需要住宿,不用每天回来忍受村里人恶毒的目光。


刚开学的一两周里,周末她都不想回家,只想呆在学校,直到第三周,一个初三的男生带着一伙人把她堵在篮球场。


她不认识他,但从他的穿衣打扮和谈吐举止,完全看得出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。


而他不仅是个混子,还是个十足的混蛋。就因为她拒绝了做他女朋友,迎接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欺凌。


明明这个世界那么大,可在那段时间里,她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,像一条海里的鱼被丢进了无边无际的沙漠里,无处可遁逃。


那段时间她大概是对生活已经绝望,在写了一段时间的日记后就没写了。


看着后面空白的纸张,辛月若有所思。


当年的事情,很多细节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,还是看着这本日记本里文字才记起一些细枝末节。


她就想,要是多年后再翻开这本笔记本,那她能从遗忘记忆里找到的,也就只有那些无比煎熬的过去了。


但她的生活里也还是有一些美好的。


她思索着,手指轻扣书皮,最后拿着这本笔记本和习题册走出了房间。


在书桌前坐下后,她提笔开始重新写日记∶


7.25日晴


今天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飞到了我手上。


写完这句,她顿了顿,抬眸看了眼隔壁二楼。


过了会儿,她又接着写∶


蝴蝶飞走的时候,我看到了陈江野。


好像,总是能碰见他。


今天除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写的了,辛月合上笔记本开始做习题。


在刷了好几页习题后,她余光瞄见隔壁阳台上出现了个人影。


是陈江野回来了。


“陈江野。”她喊住他。


陈江野本来就看着她,只是在她喊他后停下了脚步。


这位矜贵又冷淡的少爷似乎还是不习惯山里人用喊进行对话的方式,只现在那儿看着她,没有张口的打算。


“明天我还是八点来叫你吗?”辛月问。


陈江野点了点头。


辛月冲他比了个ok,然后继续埋头刷题。


陈江野却没有挪开眼。


辛月虽然埋头刷着题,但余光还是能瞄到他,知道他还一直站在那里。


她忍不住回忆了一下,这些天,从认识他到现在的这十多天时间里,他似乎总是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,给人一种感觉——


他好像有点喜欢她,但又没那么喜欢。


而他们之间隔着的也仿佛不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而是看不见的山,与越不过的海。


思绪飘远的这两秒,一个纸飞机又飞到了她跟前。


陈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一架。


纸飞机在她书桌前转了个弯,降落在院子里。


辛月起身去院子里捡起纸飞机,这次上面写了字∶


【泡面吃完了】


潦潦五个字,一如往常不带标点符号。


这次辛月没有直接扯起嗓子回他,而是也把话写到纸飞机上,然后扔给他。


【今晚吃鸡,你要来吗?】


看到纸飞机上的话后,陈江野将笔在手间转了一圈,继续在飞机上写∶


【来】


再一次收到他扔过来的纸飞机的时候,辛月笑了笑,不因为别的,只是觉得他俩这种交流方式蛮特别,虽然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传纸条而已。


但传纸条什么的,也是蛮青春美好的一件事。


不过这件事就不用记在日记本里了。


因为她一定不会忘的。


*


傍晚。


昏黄灯光下,三人围一桌。


这一次辛隆没那么拘束了,但还是觉得三个人光吃不说话别扭的很,就依旧边吃边找话跟陈江野聊。


“小野你多大了?”


陈江野:“十八。”


辛隆:“已经满十八了?”


陈江野嗯了一声。


辛隆笑着拿筷子指了下辛月,说∶“辛月也满十八了。”


陈江野表情一怔,抬眸看向辛月。


“你们城里人应该读书读得小,你都高中毕业了吧。”


陈江野收回视线∶“还没有,下学期高三。”


“那你跟辛月一样啊,辛月下学期也高三。”


辛隆朝嘴里刨了两口饭,包着满嘴饭继续说,“辛月是出车祸耽误了一年,你怎么十八了才读高三?”


听到辛隆说“车祸”的时候,陈江野眼皮跳了跳,接着皱起了眉,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,只是他垂着眸,密而长的睫毛盖住眼睑,让人看不出他眼底神色。


如果不是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,大概也不会有人察觉他的神情。


辛月注意到了他表情,给辛隆使了个眼色。


辛隆收到辛月递过来的眼神,轻咳两声准备转移话题。


陈江野却又在这时开了口∶


“我也出了场车祸,在六岁的时候。”


他声音没多少起伏,也不带任何情绪。


“六岁?”


出于惊讶,辛隆脱口而出,“那么小怎么会出车祸?”


话都已经说出口了,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问,于是又收到了辛月一记眼神,遂赶紧补了句,“估计你也不记得了,六岁那么小。”


辛隆以为他这么说了后,他会像上次问他为什么来这儿一样糊弄过去,但没有。


他说∶“我记得,那天我妈跟我爸离婚了,准备从家里搬出去,我拽着她不让她走,我爸就朝我吼,说她不要我了,要去国外找她的情人。


我妈也没解释,转头就走。


我跑出去追她,她上车了我还一直追,追到拐角被一辆车给撞了。”


他说起这段过往时表情很冷淡,仿佛故事里那个被母亲抛弃的男孩并不是他,语气也漠然,像是全然不在意,且并非装出来的不在意。


房间里很安静,只听得见外面的婵孜孜不倦的叫着,带着些许呼啸的风声。


蚊蝇煽动翅膀飞到灯泡滚烫的玻璃壁上,又匆匆飞走。


辛月透过室内橘黄色的光静静看着旁边的人,从这张表情始终冷冷淡淡的脸上,她很难想象出他拼命挽留一个人的样子。


她曾经以为他身上的那股肆意不羁与眼底时常透出的倦意,是因为他出身优越,一切欲望都可以被满足,一切想法都可以毫无忌惮去做,所以才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。


但这一刻,她又觉得,他大概是厌透了这个世间的很多人,很多事。


“害……”


房间里响起一阵苦笑,辛隆感慨地说∶“你跟辛月还真是挺像,她妈也跟人跑了,不要她了。”


辛隆一边说着,一边顺手拿过一旁的白酒∶“我听你语气应该也看淡了,这才对嘛,人就得往前看,只要看得开,就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,照样该吃吃该喝喝。”


他把白酒举起来,问陈江野∶“会喝白酒吗?”


陈江野∶“会。”


“来点儿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那我去给你拿杯子!”


有人陪着喝酒,辛隆兴高采烈地拍了下大腿,立马起身去拿杯子来给陈江野满上。


两人就这么喝起了白酒,辛月也没拦着。


她知道他爸没两杯就得醉死过去,这么点儿酒量不但不伤身,对身体还有好处。


酒精能让人亢奋,辛隆每次只要一沾酒就会变得话贼多,牛皮能从天南吹到地北。


开始喝酒后,他全程就一个劲儿的叭叭,没停过。


但同样是喝酒,陈江野却像喝的是白开水一样,一点儿反应都没有,既没有觉得辣口,也不见半点亢奋,更没有跟像辛隆那样脸红得像关公,那张脸始终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。


陈江野算是很给辛隆面子,一直陪他喝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显露出半点不耐烦。


辛月把他们不用的碗拿去洗了回来的时候,看到辛隆已经趴桌上醉死了过去。


她二话不说,俯身把他扛起来。


陈江野单手支颐看着她过分熟稔的动作,脸上浮起一点笑意∶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


“不需要,坐着等我。”


说完,辛月就扛起辛隆把他往屋里扶。


刚走没两步,辛隆突然猛地抬起头来,大喊了句∶“我没醉,小野我们接着喝。”


辛月看他眼睛都没睁开,没管他,继续扛着他走。


辛隆跟说梦话似的接着喃喃∶“丽芬啊,丽芬啊……”


闻声,辛月脚下一顿。


丽芬,是她妈妈的名字。


辛隆是真的醉了,哪怕有一点清醒,他绝对不会喊出这两个字,更不会说出接下来的话。


“丽芬啊,我就从来没对你说过半个不字,你该知道的,就算你要走,我也不会强留。”


说到这儿,他本就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。


“你要是跟我说离婚,我不会不离,你要钱我也都给你,偏偏你要拿着钱跟人跑了,让我跟辛月都成了笑话,你好狠的……”


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口,因为辛月把他嘴给捂住了。


快步把他扶回房间后,辛月关上门出来,一抬头就看到陈江野背对着桌子坐在椅子上,手肘懒懒地撑在桌子上,狭长的双眼半眯起看着她。


迎着他的视线,辛月心里像是有什么轻轻牵扯着。


真的不怪她会认为他也有一点为她着迷。


他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。


只要他在视线范围,似乎每一次抬眸,她都能看到——


他正注视着她。


她深吸了一口气,眨眨眼说∶“走吧,送你回去。”


陈江野手肘微微向桌沿借力,懒懒散散地站起来。


辛月看他那股比平时还要更懒散的劲儿,心头存疑∶“你不会也醉了吧?”


陈江野薄唇掀起一点弧度∶“我像是醉了的样子?”


辛月∶“有一点。”


陈江野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一些∶“我要是醉了,你也抗我回去?”


辛月睨他一眼∶“行了,你没醉。”


“走吧。”她转身朝门外走。


陈江野看着她的背影,嘴角的笑意接着往外荡,然后慢悠悠跟在她身后。


两人走到院子,屋里忽然传出辛隆的喊声,还是那种扯着嗓子痛哭流涕似的哭嚎,一劲儿的喊着∶


“丽芬,丽芬啊。”


隔着两重墙,在院子里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

“我以为你爸真的看开了,原来没有。”


听到陈江野的这句话,辛月脚下一顿,转过身看向他。


她深吸了口气,又吐出来,开口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∶“他就嘴硬而已。”


陈江野微仰起下颌,半敛眸看着她∶“那你呢?”


他的声音透着股漫不经心,目光却透过云层里落下的月色,牢牢锁定她的双眸。


辛月避开他的视线,微眨了下眼说∶“没什么看开不看开的,难过归难过,死不了就继续过。”


她神情有种倔强感,音色也带着韧劲,像烧不尽的野草,风一吹就又继续生长。


可她在说这话时垂下长睫遮住了眼睛,大概是不想让陈江野看出来,她眼底也还是有一点脆弱。


但有些事越是掩饰,就越是显露无疑。


辛月的睫毛长而细,像柔软的羽毛,院子里橘色的光映过来,在眼下投出一片泛着淡淡光晕的阴影,让她比平时里看起来柔和了许多。


其实她的面部线条一直很柔和,皮肤也通透,像薄而轻的瓷,有种极致的易碎感,是她那双总是带着防备与冷漠的眼睛,才让她显出几分不易靠近的清冷。


陈江野看着此时更具易碎感的她,眼睛很黑,几乎与夜色相融,却又并非全然漆黑一片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时间悄然流淌而过,月色下的少女缓缓抬眸,对上那双漆深的眼。


“你呢?”


她问他,“是真的看开了吗?”


两人在月光与老式灯泡发出的灯光交织中对视。


比起这个问题,陈江野似乎对她的眼睛更感兴趣,定定看了她很久后才开口∶


“不知道,我不会去想这种问题。”


“为什么?”


陈江野面无表情地说∶“懒得想。”


听他说完这三个字,辛月没忍住轻笑了一声。


这很符合拽哥的风格。


她笑时会习惯性垂眸,所以没有看到方才那双与她对视的眼睛,瞳孔里的黑色又深了一分。


再往前走两步就到门口了。


门被拉开,辛月打了个哈欠,然后看着门对陈江野说∶“就送你到这儿了。”


“嗯。”


辛月抬手随意的点了点指头就当挥手作别了。


陈江野看着她的眼神依旧深而沉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后,抬脚迈出大门。


往外再走两步,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。


陈江野脚下一顿,过了会儿才继续往前走。


从这里到隔壁二楼,平常不过就几分钟的事情,陈江野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。


像是走进了一个恍惚的梦。


梦里时空重叠,有山川、湖泊、蝉鸣与风声,以及忽远忽近的喧嚣。蝴蝶从远处飞来,不远橙树下出现一名少女的身影。


她在树下淡淡的笑,天空却映出她轻垂长睫的模样,透着让人想拥入怀中的脆弱。


据说,蝴蝶在希腊语里有灵魂之意,尤其是蓝色的蝴蝶。


“陈江野。”


一旁突然响起王婶的声音。


王婶上下扫了他两眼∶“你眼睛直愣愣地看什么呢,看路。”


陈江野漫不经心地“嗯”一声,抬脚朝楼上走。


走到一半,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,他拿出来看到上面发来了两条消息,都是徐明旭发来的∶


【野哥,乔语前两天出院了。】


【发个定位过来,我们再等她歇两天就来。】


陈江野把定位发过去,转了半天才发送成功。


过了会儿,徐明旭又发来一条消息∶


【有啥要我们给你带的不?】


陈江野想了想,打字回他∶


【整辆摩托过来,再多带几包烟】


【徐明旭∶ok】


陈江野瞄了眼他发的消息,把手机转一圈放进兜里,只是刚放进去,手机又发出两声震动。


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,但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。


【徐明旭∶野哥,不是我说你,你也太不地道了,人家乔语刚出院就来看你,你倒好,人家都住院了,你一句都不过问。】


类似于这样让他对乔语好一些的话,徐明旭平时里没少说,他一向选择让徐明旭闭嘴。


如果是在微信上给他这种话,他就直接不回。


徐明旭那群人总是爱撮合他和乔语,他们也不明着撮合,就时不时来这么一句,只要他们不烦人地一直说,他都懒得搭理。


乔语是两年前跟他们玩儿到一起的,他们一群人里,除了他,个个都和乔语很合得来,干啥都要带上她,但一起玩儿了两年多,他也始终对她很冷淡,整天呆在一起都说不了几句话。


起初,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觉得他对乔语太冷淡了,所以就有事没事儿提一句让他对乔语好一点儿温柔一点儿之类的话,只是他这人从小叛逆,别人让他做什么,他非不做什么,依旧我行我素。


后来吧,慢慢性质就变了,成了明里暗里的撮合。


他不是个迟钝的人,知道是因为乔语喜欢他。


虽然乔语没跟他告过白,但是个长眼睛的都知道她喜欢他,他也不止一次听徐明旭他们暗示过。


而是个长眼睛的也知道,他对她没有半点意思,乔语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,他也一点儿也不在意。


为什么不在意?


因为他们这群人里多她这个人一起玩儿,还是少她一个人,对他而言都一样,都没劲。


也不仅仅是针对她一个人,是所有人。


所有人对他的感情,他都不在意。


世界无聊透顶,干什么都没劲。


但这一段时间,他好像觉得,每天的生活倒也没那么无聊了。


*


这天晚上,蒲县下了一场雨。


不算大的阵雨没什么声音,也让整个山野都寂静,虫子躲了起来,青蛙缩进稻田里,世界只剩沙沙的轻响。


雨停后,连这沙沙声也没有了,安静得像是整个世界都进去了深眠。


这场雨带走了虫鸣与蛙声,也带走了夏日闷热的燥意,的确适合入眠。


陈江野却在这个夜晚失了眠。


他经常失眠,但只有这一次,他知道失眠的原因——


他满脑子里都是一个人的身影。


这也是第一次,他发现失眠并不是一件令人困扰的事。


往日失眠时,他会听一些轻音乐来试图催眠,今天他不需要催眠,就这样听着窗外雨声沥沥,到深夜世界归于寂静,再到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户细小的缝隙钻进屋里。


他在阳光爬上他睫毛时睁开了眼睛。


侧身拿过手机,他看了眼时间∶


五点二十。


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多小时。


陈江野把手机丢回去,摸起一旁的烟盒,手指擦过柜头放着的蓝牙耳机盒。


看着白色的耳机盒,他拿起烟盒的动作在半空停滞了一瞬,最后手又落下去,把这个蓝牙耳机盒也拿了起来。


抽出只烟叼在嘴里,陈江野没急着点烟,叼着烟把耳机拿出来塞进耳朵里,然后打开手机,找到昨天去山里转悠时在每日推荐里听到的那首《sunrise》,接着推开窗,看向天边被霞光染成橘色的云朵。


他对音乐没有什么依赖性与热爱,只在失眠和散步或者坐车无聊时听听,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歌。


《sunrise》是难得的一首让他主动翻出来听第二遍的歌,这首歌很特别,也很应景。


这是一首日文歌,他听不懂日文,但由于曲风过于特别,听第一次的时候他就知道是Nao'ymt的歌。


Nao'ymt的曲风独特到只要听过一首他的歌,他其他的歌也会逐一出现在推荐里,因为绝大多数听过他一首歌的人,都会被惊艳,从而点进他的个人主页去听他其他的歌。


陈江野没有点进过他的主页,但也记住了他的名字。


Nao'ymt的歌会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,虚幻中带着飘渺,似若有似无,又真真切切。


在他的数十首歌里,《sunrise》的谱曲并不算最出彩,但歌词写得几乎完全契合他的过去。


陈江野不是个喜欢追忆过往的人,只是歌词里抛开对悲伤的描述,倒也符合他现在的状态——


朝がきて目を開ける,


睁开双眼迎接早晨,


耳鳴りと惰性だけ,


身上有着耳鸣及惰性。


……


取り繕い歪む形,


这粉饰的扭曲形态,


すり寄る解決策は溶け出し,


最容易想的方法便是融化掉,


排水溝へ消えていく,


就这样消失在排水沟吧。


……


Weallwaitforthesunrise。


歌词的最后一句是等日出。


他也在等日出。


天边的云从浅橘色变成浓烈的橘红色,曙光已从云层透出,只是还未升起。


除了他,还有人在日出前来到了天空下——


隔壁的小院里出现了一抹纤细的身影。


他转身看向她。


她也在看他。


耳机里的歌还在唱着,看着她的眼睛,他感觉时间停止了下来,而整个宇宙在随着音律缓缓流动着,在他与她的双眼之间。


像那首诗里写的——


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


我瞥见幽深的黎明


我看到古老的昨天


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


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


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


风带起一片树叶,在他们的视线中打了个旋。


陈江野微微眯起眼,辛月的眼睛却比平时睁得要大一些,似乎是惊讶他竟然起得这么早,头也缓缓偏向一旁,像只歪着头的小猫。


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,沉着眸从旁边书桌上的本子里撕下一页纸。


埋头写上两个字后,他把纸折成纸飞机扔给辛月。


这次纸飞机失了准头,掉在了院子外面。


辛月抬眸睨向陈江野,见他没有要继续给她写一封的意思。她撇撇嘴,朝门外走,准备去捡纸飞机,却又看见他直起身来,单手一撑跳出窗,来到阳台。


辛月不知道他要干啥,先停了脚步看向他,接着就看到他撑着阳台直接跳了下来。


辛月惊得猛地瞪大了眼睛,下一秒赶紧往外冲去。


农村的洋房一楼可是有三米多高的!


而拉开门,她看到陈江野正安然无事地朝这边走着,并且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。


辛月懵了。


在她发懵的这两秒内,陈江野捡起了掉在外面的纸飞机,扔给她。


被纸飞机的尖端戳到胸口,辛月皱头一皱,下意识接住纸飞机,但却没低头去看纸飞机上的内容,还是定定看着陈江野,看他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。


“你……”


她组织了一会儿语言,“你练过?”


陈江野微歪了下头:“练什么?”


辛月指向王婶家阳台:“从那么高跳下来你脚不疼?”


陈江野薄唇一掀∶“你看清楚我怎么跳的了吗?”


辛月摇头。


陈江野一边朝她走过来,一边说∶“我一米八六,臂长算一米,那二楼顶多四米。”


辛月没明白这其中的关系。


陈江野知道她没听懂,于是给她示范了一下,跳起来攀住墙沿,然后又松手跳下来∶“我只跳了一米,还不至于脚疼。”


这下辛月懂了,他往下跳的时候是攀住了阳台的边缘把双腿垂下去再落地的。


辛月回忆了下他往下跳的动作,并没有想起他有在阳台边儿上停留过,也就是说,他从阳台那边跳到另一边,再攀住阳台把双腿放下去,整套动作一气呵成,没有半点停顿。


这怎么着也是练过的吧。


“你练过酷跑?”她又问。


陈江野:“这玩意儿还用练?”


辛月∶“……”


嗯,还是那么拽。


“那散打什么的,你也没练过?”


“这个练过。”


“我就说。”


陈江野挑眉∶“怎么,你想学?”


辛月∶“当然想,就是没条件。”


陈江野侧目看着她,似有思索。


过了会儿,他说∶“我可以教你几招。”


“就几招,学来有用?”


“防身够了。”


辛月想了想∶“那你要愿意教,我就乐意学。”


陈江野唇边笑意荡开些许,说∶“回来教你。”


辛月“嗯”了一声,这时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纸飞机,上面写着∶


【开门】


“你让我给你开门干嘛?”


“这个时间还能干嘛?”


陈江野跟她绕了个弯,什么也没说,辛月却秒懂,她笑了笑抬眸问他:“我煮面,你吃吗?”


“吃。”


辛月又淡淡一笑。


还未到六点,今天她已经笑了两次。


可她分明是个不爱笑的人。


彼时,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,将云朵染成梦境般的粉色,飞鸟扇动翅膀划过,像一幅极美的油画。


可惜无人在意这美景,天空下相视而立的少年少女只将目光停留在彼此身上,然后并肩走进小院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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