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男生拿了钱,百里辛目送这几个人离开，转身去找缪缪。
　　
　　缪缪已经自己独自收拾好书包，背着小书包回家去了。
　　
　　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,他们一个个地都躲着缪缪，站在不远处对着缪缪指指点点。
　　
　　“就是她，把自己妈妈害死的。”
　　“长得这么好看，看起来也很乖,怎么会把她妈妈害死呢？”
　　
　　“嗐，你不知道。她就是个坏孩子,现在看起来乖，里面贼坏。我都听说了,要不是她任性让她妈妈带她去玩，她妈妈根本不会出事。”
　　“真的吗？好任性啊，怎么能够这样？”
　　
　　“可她现在这样，也好可怜。”
　　“可怜之人,必有可恨之处。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，所以大家才都不跟她玩。”
　　
　　“你可别同情心大爆发去找她玩,说不定哪天她就把你害死了，到时候你妈妈找谁哭去？”
　　“啊,奥，知，知道了。”
　　
　　这些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其实很小，他们刻意压低声音，显然也是知道说的太高传到事件主人公的耳朵里不太好。
　　
　　他们年纪轻轻,本就不知道所谓的善恶之分,三观也未曾建立。在他们这个年纪,甚至不知道霸凌是什么意思,也不知道自己不断传播坏话、给别人扣帽子、让大家孤立小女孩的行为已经算是欺凌中的冷暴力。
　　
　　人向来是群居生物，小孩子更是喜欢扎堆。
　　看到大家都孤立小女孩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跟着一起这么干。
　　
　　可又没有办法像对待成年人那样批评惩罚他们，因为他们的三观本就没有建立，也不知道人性的复杂，甚至不理解真正的善恶曲直。
　　
　　“海因兹偷药”实验里，儿童的道德发展有清晰的六阶段，这些孩子现在仅仅只是到了第二阶段，被有些人稍加引导再冠上所谓的“好”“坏”，就可以轻易扭曲定义一个人。
　　
　　而在未来的发展中，有的人可以顺利地来到第五阶段，但有的人发展发展就长歪了。
　　但大部分也仅仅止步于第五阶段，能够达到第六阶段的人，少之又少，可谓是凤毛麟角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跟到了缪缪身边，缪缪正低着头默默走着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低头看去，缪缪两只手紧紧抓着书包，本来就有些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绷起来，本来就白的皮肤现在比纸还要白。
　　
　　一颗水珠从她的下巴尖掉在地上，接着第二颗，第三颗。
　　
　　她努力地低着头，不让周围的人看到她乱糟糟的脸，以至于过马路的时候都没注意到绿灯在跳跃。
　　
　　远处一辆疾驰的汽车飞奔而来，百里辛下意识拉起缪缪的手，想要将她牵走，“缪缪，有车！”
　　
　　然而手像空气一样穿过缪缪的手腕，百里辛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车辆朝着缪缪冲过来。
　　
　　眼看着汽车快要擦到缪缪身上时，汽车却忽然打了一个滑，朝着旁边的红绿灯杆子撞了过去。
　　
　　“嘭”的一声巨响，汽车狠狠撞到了电线杆上，整个车头都变了形。
　　
　　“谁家的熊孩子啊！”司机一边摇摇晃晃从驾驶室出来，一边朝着吓傻了的缪缪大喊大叫，“你家长没教过你过路口看红绿灯吗？！你怎么走路的？！”
　　
　　缪缪小小地缩成一团，红着眼眶指了指人行道：“可，可是刚才还没到亮红灯。”
　　
　　“现在亮了啊，”司机指着缪缪吼道，“刚才我都看到倒计时了，该死。”
　　
　　缪缪被眼前的司机吓了一跳，转身跑开了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朝着司机和那辆被撞的汽车多看了一眼，转身跟在了缪缪身后。
　　
　　缪缪上的是私立学校，到她家距离很近。
　　
　　她推门进入家里的一瞬间，百里辛面前的场景又是一变。
　　
　　这次缪缪出现在了海边，年龄也到了百里辛熟悉的八九岁模样。
　　
　　昏黄的傍晚十分，巨浪拍打着礁石。缪缪身上多了些伤口，书包也被扯坏扔到了一边。
　　
　　她呆呆望着面前的波涛大海，狂风怒吼，紧紧抓在手里的画纸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飞到了海里。
　　
　　画纸卷动间，露出了上面的金尾美人鱼。
　　
　　短短的时间，缪缪和上一次见面时变了很多。
　　
　　她变得沉默寡言、眼神也黯淡下来，百里辛回忆着上次看到缪缪的年龄，上次缪缪看起来只有七岁，其实已经上二年级了，现在看的话缪缪大概是四年级了。
　　
　　她不光身上挂着上，脸上也带着伤。校服上沾了些泥土，衣角也扯碎了一点，再看她的手指，指甲里还嵌着一点碎屑。
　　
　　看样子是刚刚跟人打了一架。
　　
　　风卷着画纸吹进海水里，原本沉默的缪缪看到被风吹走的画纸，瞬间不淡定了。
　　
　　她慌乱地跳进海水里想去打捞画纸，可浪却带着画纸越漂越远。
　　
　　缪缪跟着画纸，也越来越向海洋中间移动。等她察觉到不对劲时，才拼命朝着岸边游去。
　　
　　她看样子是会游泳的，但游泳的能力不是很好，应该是只在游泳馆这种安静的水域游过。现在巨浪不断翻滚，再加上她本身很瘦弱，就算再怎么游，也抵不上巨浪的裹挟。
　　
　　她翻腾着，求救着，无人应答。
　　
　　一口海水猛地灌进缪缪口中，在这寂静的夜空之下，唯有天上的星辰和弯月与她做伴。
　　
　　缪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，忽然不挣扎了。
　　
　　她抓到了飘到身边的画纸，将画纸紧紧攥在手里，缓缓沉入了海水中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抿着唇，无能为力地看着缪缪的记忆。
　　
　　就在百里辛以为记忆到此为止时，巨浪翻滚，潮水带着瘦弱的缪缪吹到了沙滩上，将她送到了沙地上。
　　
　　缪缪全身被海水浸湿，手里还紧紧攥着破碎的画纸。
　　
　　她小脸煞白，嘴唇青紫，已经晕了过去。
　　
　　天色渐渐暗下来，缪缪的皮肤也已经从白色向青色转变，眼看缪缪快不行的时候，远处才匆匆赶来好几个成年人。
　　
　　其中一个人打着手电筒看到了缪缪，隔着老远朝着另外几个人大喊：“找到了！人在这里！”
　　
　　几个人匆匆赶来，百里辛一一扫过。
　　
　　缪缪的爸爸，后妈，还有一个人是这里的新面孔，但也是童话世界里的老面孔，是那个国师。
　　
　　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几个人。
　　
　　老人心疼地抱起缪缪，“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，有什么想不开的啊，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？”
　　
　　爸爸：“爸，现在公司上市，我忙得焦头烂额，根本顾不上啊。缪缪没事吧？”
　　
　　老人：“怎么能没事，这海水多冷啊，又躺了这么久，身体都凉了，快送去医院！有什么话回头再说！”
　　
　　缪缪爸爸：“好，快走，我这就开车。”
　　
　　路上，老人小心翼翼抱着缪缪，后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个劲儿地向后看，脸色并不太好，“爸，您别生气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：“孩子都快死了，我怎么能不生气？！她这么晚不回家，你们就不知道找找吗？”
　　
　　后妈咽了口唾沫，“爸，您听我说，不是我不着急，是缪缪经常这么晚回家。我知道我是后妈，你们肯定觉得我对她不好，可我也想对她好啊，她根本不接受我。”
　　
　　“她老师隔三差五就给我打电话，说她在学校打架。她才多大的人啊，连初中生都敢打。我也不敢管她啊，我管急了，你们说我虐待她，她也恨我。你们知道我天天在她身上付出多少心血吗？我在我的两个亲闺女身上都没这么操心过？”
　　
　　“她回家晚了，我又不敢骂她，生怕怕狠了。每次她回家我就给她热好饭，我老公你也知道，天天不着家，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，要不是老大懂事，我真的快要过不下去了，呜呜呜呜。”
　　
　　说到最后，女人忽然捂着脸痛哭了出来，“你们知道我每次被缪缪班主任叫去学校有多丢人吗？都说后妈难当，没想到这么难当。”
　　
　　“今天下午她班主任又给我打电话，说缪缪跟人打架，还把对方打进医院了。我刚给人道完歉，爸，我也是个人啊，我没办法分成两个啊，缪缪这几年什么样子你也知道，骂不得打不得，我能怎么办啊！我也是回到家才知道缪缪不见了的。”
　　
　　“明天老大要参加舞蹈考试，现在舞蹈学校放学了，我为了找缪缪还把她自己扔在那里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，安不安全，有没有出事。”
　　
　　“我怎么这么难啊，我都活不下去了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本来还想说些什么，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收了收，有些烦躁道：“行了行了，别说了，你也不容易，让缪缪安静一点，缪缪还没死呢，你哭什么？”
　　
　　车里只有他们几个，其他人乘坐的是另外一辆车。
　　
　　老人看了眼女人，又看了眼在开车的男人，皱着眉道：“我知道你不喜欢缪缪妈妈，但缪缪是你的亲闺女，你怎么着也关心关心她吧？”
　　
　　男人深吸一口气：“爸，不是我不关心她。她和她妈长得太像了，我看到她就能想到她妈，就会想起来当时在工作上她给我的压力，想起她看不起我的眼神，我真的只想离她远远的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长叹一声，“等醒来后，不行找个心理医生给她疏导一下。”
　　
　　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，女人：“也行。不过她现在很排斥我，咱们知道给她找心理医生是为了她好，和她自己肯定又以为我在害她呢。我和她矛盾这么大，本来是打算等她上五年级之后让她住校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看了一眼女人，讥笑一声，“离学校这么近还住校，我看你是连装都不想装了，就不怕外人看笑话？”
　　
　　女人瘪嘴，“爸，不瞒您说，我怀孕了，刚查出来的，不足两个月，还看不出男女。不过医生说很有可能是男宝宝。”
　　
　　“缪缪疯起来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，如果我跟她吵起来她推我一般什么的，您的孙子可就有可能保不住了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脸色瞬间青紫交加，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，可为了孩子却又不得不妥协，“其实住学校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。”
　　
　　“说不定和舍友交往频繁，她也能变好一点。”
　　
　　“我这么做是为了家庭宁静，”老人瞪了女人一眼，“可不是说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。”
　　
　　女人：“是是是，咱这个家永远都是您和我老公最大，我就是来你们家当牛做马的。”
　　
　　缪缪眉头皱了皱，惨白的眼底被一片青紫笼罩。
　　
　　汽车很快抵达了医院，百里辛跟在后面，看到缪缪被送到了抢救室，看到医生火急火燎地帮缪缪排除肺部的积水，帮她清理伤口和抢救。
　　
　　前前后后花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，期间缪缪爸爸有个会议早早离开了，大女儿明天有考试，女人也紧接着离开。
　　
　　老人身体不太好，但因为手术中需要有家属签字，他留得最晚，最后缪缪爸爸派了几个人过来照顾老人。
　　
　　几个小时后，缪缪被推出来送进了观察室。
　　
　　医生：“孩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，只是肺部吸水的时间太长，影响到了大脑供养，导致脑供血不足。清醒过来的时间不一定，24小时内好好看着她，如果没醒就很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　　
　　医生：“老人家，虽然有点很难接受，但我说的再通俗一点，意思就是，如果24小时内她醒不过来，很有可能是脑死亡的植物人状态，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　　
　　老人：“……”
　　
　　医生说完这句话，又嘱咐了一点半别的事情，就离开了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来到观察室内，巨大的白色病床上躺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体。
　　
　　皮肤雪一样白，厚厚的睫毛像细细密密的嫩草，她呼吸着，胸膛有节奏地上下起伏，好像童话里的睡美人……
　　
　　空气开始有细微的波动，像波浪一样，缓缓地跳动着。
　　
　　面前的画面倏然一黑，等眼前再次亮起来时，他的意识已经从缪缪的记忆中脱离出来，重新回到了童话世界。
　　
　　龙背上的缪缪脸色难看，她嘴唇快速战栗着，两只手互相握着，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　　
　　缪缪茫然地看了百里辛一眼，又看了看周围的场景，眼睛瞬间红了。
　　
　　她用力吸了吸鼻子，把泪又吸了回去，还是那句话：“我想找妈妈。”
　　
　　百里辛有些无奈，他对小孩子向来没办法，想安慰她可又有些心疼她，“你应该都想起来了吧？”
　　
　　小女孩犹豫两秒，还是点了点头。
　　
　　百里辛呼吸稍松：“既然想起来了，你自己也应该知道，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。这里再美好也只是假象，你不属于这里，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。”
　　
　　“不，我不想回去！”缪缪皱着鼻子抬头看向百里辛，“大哥哥，那里对我来说才是地狱。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快乐。”
　　
　　“我在这里，有爸爸妈妈，有城堡，有小鸟陪我做伴，还有公主裙可以穿。”
　　
　　“这里才是我该待的世界。”
　　
　　百里辛：“可这里的一切正在慢慢摧残你，它看起来是美好的，但是你看看外面的颜色，已经变成黑白色，这意味着你现实中的生命也在渐渐褪色。”
　　
　　“等到童话世界中所有的颜色全都褪掉，你并不是活在这里，而是彻底死亡了。”
　　
　　“死亡，不是你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吗？”
　　
　　因为不敢提，所以“死亡”“复活”这两个词也就成了缪缪潜意识童话世界中的禁词。
　　
　　缪缪脸白了白，可随后她就鼓起勇气瞪着百里辛，“不，缪缪现在不怕了。”
　　
　　“因为缪缪现在有妈妈，回到那里缪缪没有妈妈，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？留在这里，就算结局不是好的，但缪缪如果能在妈妈怀里走完生命，那缪缪宁愿留在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