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“小家伙，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？”
八重神子这样问道。
“...”清诺岩怔了怔，他努力打量着台阶上的神子，缓缓地摇了摇头：“抱歉，我不记得了。这是我第一次来稻妻。”
“请问...您是？”他道。
“...八重神子。”
八重神子道，“本宫司大人叫做八重神子，小家伙你呢？”
“诺言。”
少年抬起眸子，他那浅色的长发随风扬起，丝丝发丝散在空中，夕阳的余晖流淌在层层发丝之间，随之缓缓消弭流逝，最终彻底收敛于发梢中，那少年道：
“清诺岩。是一名旅人。”
“诺言...?”
神子重复了一句，“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...你要进来吗？” 给力网址m.mianfeizhuishu.comlwx。com小说阅读
“什么...?"
清诺岩有些发怔，不是说豆腐店已经打烊了吗。
“外面要下雨了。”神子看着越发昏暗压抑的天色，“会被淋湿的。”
...
木柴的火星迸发出来，散出浅浅短短的流光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。
清诺岩呼了一口热气，将腿放入被炉中，烤着火。
虽然已经是入夏了，但鸣神岛的夜晚还是很冷。
再加上，外面下雨了。
夏天的雨总来的这么突然。
天色尚未彻底昏暗，在远方的尽头，尚能看见白天的轮廓。
那些细碎的雨点便在白天与黑夜的空白处落了下来，由小便大，又缓变急，细碎的雨滴也逐渐密集起来，雨打樱花，绀田村随着雨点的节拍发出簌簌的声音。
轰隆——似乎有隐隐的雷鸣滚动在云层的深处。
清诺岩有些发愁，因为下雨了。
可荧不准他淋雨。
但荧又要他按时回家吃法。
...哇，两个约定出冲突了！
只能等雨停了再走了。
——“小家伙，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的。”
那位狐狸小姐这样问他。
曾经见过么...可清诺岩也不知道了。
他不知道是否曾经见过这只狐狸大姐姐。
真是奇怪。
他不记得了...也许他们从未见过面。
他是听闻这狐狸乌冬的名号，因为嘴馋才登上这座鸣神岛的——但清诺岩却不得不承认的是，在这份嘴馋的背后，也许有某种更深层次的原因。
他望向灶台的方向——那位踩着木屣的狐狸小姐竖着毛茸茸的耳朵，正认真地处理着面前的食材。
清诺岩发现她似乎还是一位神社的巫女。
裸着雪白的双腿，红白二色的巫女振袖垂落在精致的角落边，她动作纤细地搓揉着面团，纤细而白嫩的葱葱玉指按在面团上，微微用力。
这是在制作乌冬，用高汤熬制的乌冬面别有一番的风味，再搭配上炸豆腐，一碗‘狐狸乌冬’便制作好了。
...所以不会做豆腐的巫女不是一只好狐狸吗？
...等等，她该不会在面里下了蒙汗药，想要拐卖俺吧？
清诺岩又想到了奇怪的方面了。
窗外的雨也越下越大了，樱花混在雨线中，构成独特的樱花小雨，在等待樱花飘落的时间里，在等待雨停的时间里，狐狸乌冬做好了。
这就是传说中的‘狐狸乌冬’么...
清诺岩端详着盛在案牍前的面条，淡黄色的软面轻轻漂浮在微醺的汤汁中，几片青菜，几块油炸的豆腐，淡淡的高汤香味伴着腾起的水雾，一同氤氲在这夏日初霁的雨夜中。
“呼。”狐狸小姐昂着脖颈，一副很自豪骄傲的模样，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高高地立起，耳朵微微地抖动着，“小家伙，常常本宫司大人的手艺吧。”
面条散着温润的热气。
清诺岩夹了一块油豆腐，放入了口中，轻轻地咀嚼着，清香在舌尖慢慢氤氲开来...很好吃。
很熟悉。
似乎，他以前是吃过的。
雨慢慢停了，但云层之上却隐隐传来雷霆的轰鸣声，轰隆——清诺岩又咬了一口豆腐。
那雷声并不如何喧闹尖锐，相反，它低沉而又安静，缓缓地拍打着云海的外层，像是敲着由云做成的钟，在云层间隙间，隐隐透出点点雪白的光亮来。
也许多年后，当他再不是他时，在某个大雪初霁的清澈，或是某个阴雨绵绵的黄昏，也许他还记得这一碗狐狸乌冬。
“好吃。”清诺岩赞叹地对狐狸小姐说，“很好吃。”
“有多好吃？”狐狸小姐觉得这少年挺有趣的。
“嗯...”清诺岩琢磨了一会，认真地评价道：“有八成的好吃。”
八成的好吃。
狐狸小姐耳朵动了动。
‘你已习得我八成的本领，店交给你我很放心，我是老板你是伙计，伙计就该听老板的话。’
“另外两成去哪儿了？”她歪着脑袋问道。“说说。”
呜...清诺岩怎么知道！
他就只是凭感觉说八成好吃而已，他又没有做过狐狸乌冬，怎么说的上来！
“随便提提意见呗。”神子道。
“嗯..比如豆腐有些老了？”清诺岩只得根据感觉来作答，他试探性地回道：“火候还差一点。”
他不会做狐狸乌冬的。
“哦哦，这样啊。”
狐狸小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，“你知道吗，这么多客人，你是第一个提出这个意见的。之前还来了一个百岁的老兵——曾经当过柱国军的，他都没有察觉这点细微的差别，还说‘这味道没有变过呢’”
“听不太懂。”清诺岩摇了摇头。
“小家伙，和你讲一个故事。”
“什么故事？”
“你知道狐狸乌冬的由来吗？”
“不清楚。”
狐狸小姐脱掉了木屣，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被炉的对面，炉火腾起橘色的火光，映在她素白精致的侧脸上，
“有个白痴傻子要饿死了，一只聪明的狐狸救了他，于是那个傻子就做了一碗豆腐面报答狐狸——将炸豆腐放入乌冬面中，这便是‘狐狸乌冬’了。”
“哦哦，那个白痴好傻，居然沦落到要狐狸救。”清诺岩下意识地鄙视,“是个大笨蛋。”
“的确。”
八重神子看着那炉火，重复道：“的确是一个大笨蛋。”
这之后，他们就没有说话了。
清诺岩安静地吃着乌冬面。
窗外的雷鸣慢慢地停了，簌簌的樱花雨也慢慢落尽了，豆腐店外的每一层台阶都铺满了素白的落樱。
清诺岩吃掉了最后一块豆腐，外面雨停了，便要起身离别了。
——“很好吃。能再做一份吗？”
哼。
又馋了是吧。
狐狸小姐很是得意。
什么只有八分水平，哼哼，只不过是嘴硬罢了，本宫司大人冰雪聪明，做这小小的狐狸乌冬便是手到擒来，她本想再显摆显摆自己的水平，但未曾想清诺岩下一句话却让她顿住了。
“我想带给荧也尝尝。”
...
荧...
荧是谁？
八重神子歪歪脑袋。
“荧是我的旅伴。”清诺岩解释道，“她也想尝尝大名鼎鼎的狐狸乌冬。”
..这样啊。
“不给。”
“自己去做。”狐狸小姐撑着侧脸，淡紫色的狭长眸子倒映着清诺岩的面容，她慵懒地道：“本宫司大人很累了。”
“我不会啊。”清诺岩苦着脸。
“不试一试怎么知道。”八重神子看着少年，“顺带一提，你吃了我一碗狐狸乌冬，还没结账呢。小家伙。”
“哦，哦，我可以付钱。”
“不要。”神子懒洋洋地说着她的歪理：“你吃了我一碗狐狸乌冬，应该还我一碗才是。本宫司大人饿了。”
..哪有这般的道理！
“我真不会啊。”少年可怜巴巴地道，“..我还是付钱吧。”
“小家伙。”狐狸小姐托着腮，笑吟吟地看着她：“你刚刚介绍说自己是‘旅人’吧。”
“啊，是这样。”
“那，能看看你的通行证吗？”八重道。
...清诺岩一惊，心虚的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。
“哦...”狐狸小姐故意拉长了声调，“啊呀，该不会没有吧——你是黑户吗？”
被看穿了。
“黑户如果被举报的话，可是要被驱逐出稻妻哦。”
八重神子轻轻地弯着眼眸，像是一只抢到小鱼干的小狐狸“小家伙，你也不想偷渡的事被勘定奉行发现吧？”
被要挟力。
这家伙...!
果然不是好人！
清诺岩头一次感受到面前这位狐狸小姐那奇特的气质，说的好听点叫做老谋深算，说的难听点便是又屑又坏，偏生你还拿她没什么办法。
“你想怎么样？”清诺岩警惕地盯着她.
"做狐狸乌冬给我吃。"她懒洋洋地道。
“为什么非要吃我做的？”
“...”八重神子顿了顿，半晌，她道：“只是为了验证某件事而已。”
又是听不懂的话。
清诺岩讨厌谜语人。
“好吧，好吧，我做就是了。”他只得屈服了，一边点头答应，一边强调道：“做的难吃可不要怪我、”
“试试呗。”
...
这是一间好几百年的老店了。
尽管绀田村的村民竭尽全力地保存它，但终归还是显露出老态来。
灶台沉旧而现出暗褐色的斑纹，炉子也落满了木头燃尽的积屑，清诺岩眨站在案牍前，下意识地抚摸着案板，微凉的触感中，带着莫名熟悉的感觉。
熟悉。
是错觉吗...?
尽管厨房很沉旧了，但却打扫得很干净，每一份碗碟都擦得干干净净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子中，菜刀也磨得很锋利。清冷的月光透过红木窗棂，斜斜地照了进来，樱花树影婆娑地摇曳在他的身上。
他注意到...狐狸小姐正在一旁注视着他。
他又垂下头来，盯着准备好的食材——面团，清洗干净的青菜，几块嫩白的鱼豆腐，熬制好的骨头汤，还有各种小料。
动手吧。
只得凭借感觉了。
清诺岩回忆之前八重神子的步骤，先是揉错面团，加入水慢慢调和，用菜刀将厚厚的面团切成细细的面条，继承浮舍的剑法后，他刀功相当的不错，每一条面的宽度完全相同。
将面条下水，淋上高汤的浇头。
同时便要煎豆腐了。
火候不能过高，不让豆腐会老，但太低了口感松软无力——清诺岩也没做过豆腐，下手没有个度量，火候大小全凭直觉。
‘直觉’
不知从何而起的直觉。
某种直觉在引导着他的行动，什么时候下菜，什么时候起锅，用多少油，调料如何配置...一切都靠着那份直觉，最开始他的动作很生疏，但逐渐熟练起来了。
“小家伙，你认识清野风吟吗？”八重神子忽然道。
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。
清野风吟...
隐隐听说过这个名字。
也许荧知道。
但他不知道，或者说，不是很清楚，他将曾经的事情都忘光了。
“我也许认识。”他一边回答，一边将豆腐放入汤中。
什么调料在什么地方，他很自然地就能拿到，菜刀摆放在何处，他也伸手便能够着，像是知道它放在何处，越来越得心应手——这个厨房的布局从来就没有改变过，几百年都没有变过，一直维持着那个人离开前的模样。
“这样么..”
狐狸神子出神地注视着清诺岩的背影。
那少年很年轻，和那个老东西完全不一样。
头发的颜色也不一样，眸子的颜色也不一样，外貌完全不一样...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。
但不知为何，注视着他做菜的背影。
就莫名的...
感到了哀伤。
她想起了那个大雪初霁的清晨，蒙蒙的云雾散着灿金的阳光，也是在火炉，也是在厨房，她也是这么等在被炉边，那个老家伙也是这么做菜——做他此生最后的一碗油豆腐。
也是这样。
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。
那已经是二百一十八天前的事情了，而四天后，那个老家伙死去了，化作了天边的雷鸣。
她不知道为什么..会突然想起了如此久远的记忆。
这又是幻觉吗...是幻视？
只是所谓的思念。
她忽然想起了甘雨写给她的那封信——如甘雨般的，认为这一切都是幻像吗？
又或者，是其它的什么东西？
狐狸小姐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。
味道不会欺骗，若眼睛所见的视觉是虚幻，那味蕾上的味道不会变的，这是她经营这间小店所领悟出的道理。
明明已经过了百年了，但每一位老人...每一位很老很老的顾客，在尝到她所做的狐狸乌冬时，都会轻声赞叹道：“真好吃，好怀念。”
他们已经老了，那些老人和这间老店一样，都是时光里的尘埃了，他们无论是嗅觉还是味觉都已经褪去了，但还是能尝出那熟悉的味道，能够为此留下热泪，这是很美好也很厉害的事情。
味道能够怀念，味道值得怀念，哪怕在百年后，依然能够让思念它的顾客热泪盈眶，所以，二百一十四天后，依然能够惊艳某个人的时光——在两百一十四次的早安与晚安中，味道与日子都值得等待。
味道不会忘记。
终于是做好了。
随着月上枝头，月色便将樱花婆娑的影子打得到处都是，笼罩在花影中，狐狸小姐注视着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狐狸乌冬，加了一块鱼豆腐，慢慢地放入了嘴中。
轰隆——
窗外雷鸣漫起，窗外晚樱纷飞。
“怎么样？”清诺岩试探性地问道。
“真好吃。”
八重神子又吃了一块，又夹了一块，她顿了顿，低垂着眸子，慢慢地咀嚼着，半晌，她轻声道：“真好吃。”
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哇...别这样啊，是因为果然一般吗？”清诺岩见狐狸小姐这副样子，有些慌张。“不要勉强自己啊...”
“不。”八重神子轻轻地摇了摇头，她看着清诺岩，重复了一遍：“很好吃。”
——“很怀念。”
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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